沒有文化,何來創意?
據報載,嘉義縣中埔歡喜財神廟將傳統的「擲筊」,由兩枚改為五枚,搭配不同顏色,並據韓愈〈送窮文〉的「五窮鬼」――智、學、文、命、交,鐫刻於上,名為「送窮」,論者謂,這是「搭上文創熱潮」,將舊翻新的創意。
韓愈的〈送窮文〉,作於唐憲宗元和6年(811),此時韓愈改任河南令,大概有感於此生歷經顛沛、窮愁潦倒,抑鬱之氣盈胸,故擬仿漢代揚雄的〈逐貧賦〉,將一身窮困的際遇,歸咎於這五隻「窮鬼」的作祟,因此為文送之,用以脫離貧困。
「送窮」的習俗,最早記載於南朝宗懍的《荊楚歲時記》,「正月晦日,送窮鬼」,據說「窮鬼」是高陽氏的兒子,身形瘦小,喜歡吃糜粥,最愛揀挑破爛的衣服來穿,人家送他新衣服,也會將它撕破,或是以火燒缺,因此宮中都稱他為「窮子」。後來他在正月晦日,死於陋巷。故而到每年的這一天,就家家戶戶以糜粥、破衣服加以祭祀,但願從此能將「窮鬼」送走,永不回頭。這一習俗,在唐、宋兩朝相當盛行,唐人姚合就曾寫過一首〈送窮詩〉:年年到此日,瀝酒拜街中。萬戶千門看,無人不送窮」。不過,現今的「送窮」,多數選取正月初五,接財神,並送窮鬼。
韓愈的〈送窮文〉,非常巧妙地將「窮鬼」一分為五,而且各有指涉,藉由主人與窮鬼的對話,寫下這篇既自嘲又自戀的文章,雖名為「送窮」,其實是「固窮」。
韓愈筆下的五隻窮鬼,「智鬼」讓他一生秉持著矯亢的品格、良善的作風;「學鬼」讓他博通群書、洞見事理;「文鬼」使他為文不拘一格、怪怪奇奇;「命鬼」使他不慕榮利、但求行善盡責;「交鬼」則使他誠實待人、而不免招惹仇怨。凡此五鬼,都是使韓愈饑寒交迫、怨謗叢集的原因。窮鬼不去,他一輩子就無法翻身,因此,韓愈「結柳作車,縛草為船」,非將窮鬼送走不可。
智、學、文、命、交「五鬼」,其實都是人一生中相與循環、終始相依的涵養,其實也正是韓愈自己最引以為傲的成就,別的不說,單是「文鬼」,韓愈首開「唐宋八大家」的文風,縱恣洸洋、氣勢雄渾,蘇軾稱贊他「匹夫而為百世師,一言而為天下法」、「文起八代之衰,道濟天下之溺」,豈非正是「文鬼」附身之所致?
因此,窮鬼剖析因由,說明了韓愈自身之所以有成就,還是有賴於窮鬼的徘徊不去,而縱然偶爾有未盡能如人之意的際遇,則是韓愈自身荒疏的緣故,是與它們無關的。其實,這也正是韓愈發揮「君子固窮,小人窮斯濫」的對「君子之窮」的堅持。所以最終韓愈還是「燒車與船,延之上座」,還是將「窮鬼」留了下來。
韓愈為文,向來主張「唯陳言之務去」,「陳言」不僅僅指文詞的創新,更指意境的新穎,敢言人之所不敢言,如〈師說〉、〈諱辨〉、〈諫迎佛骨表〉等文,理致精闢,後世皆傳誦不已。
「人生不如意事,十常八九」,總是難免有遭際不順的時候,這就是「窮」,沒有人會希望自己「窮」的;但是,「窮」既臨身,如何「處窮」,才是一門學問,所謂「不經一番寒徹骨,焉得梅花撲鼻香」,唯有君子,才能「固窮」,韓愈在這點上其實是有點沾沾自喜,而且自傲的。古人常說,「文窮而後工」,其實未必如此,世間多少人能經得起「窮」的磨難?又有多少人能像韓愈一樣夠「固窮」?
韓愈這篇翻空出奇的文章,影響是相當大的,跟他同年代的段成式,也模仿韓愈的筆致,寫了〈送窮祝〉、〈留窮辭〉,宋人區仕衡〈送窮文〉、俞德鄰〈斥窮賦〉、崔敦禮〈留窮文〉,也差不多是同一機杼的作品。
中國歷代文人怕「窮」,卻又強調自己是有風骨、有志氣的窮,最終還是「留窮」而不「送窮」,這才是韓愈〈送窮文、的最關鍵處。
以此而言,嘉義的歡喜財神廟,以「擲筊」方式,欲將智、學、文、命、交五鬼送出,其實是根本誤解了韓愈的文意,殊不知人生在世,這五鬼是千萬送不出,也送不得的,一旦送走,自身存在的意義和價值,恐怕就會連帶失去了。
近年來,台灣頗致力於「文創」事業,藉古翻新,將傳統文化在當代重新演繹,當然是件好事;但是,前提是應該深入了解「文化」的意義,唯有自「文化」本身滋衍而生,這樣的創意,才是真的創意,而不是生吞活剝、胡亂架構,甚至罔顧內涵、空取名目,就像從日本的「祭」剽竊過來,動不動就是這個祭、那個祭的(或改成「季」),這絕對不是所謂的「文創」。
P.S.原文誤將柳宗元的〈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〉記成韓愈所作,經臉友指正,刪除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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